在以色列刺杀了半岛电视台(Al Jazeera)最知名的加沙记者之一阿纳斯•阿尔-谢里夫(Anas al-Sharif)后不久，他的接班人努尔•哈立德(Nour Khaled)就不得不做出一个沉重的选择。
他们在加沙市(Gaza City)希法医院(Shifa Hospital)外临时搭建、匆忙修复的媒体帐篷里会合——就在上个月沙里夫与四名同事及两名自由职业者遇难的地点——哈立德与她幸存的九名同事相互讨论。
他们该向南逃离，还是留下来记录这座遭围困飞地中最大城市即将到来的以色列入侵，“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去传递他们的声音，讲述他们的故事”？
“我更愿意留下，”27岁的哈立德说道。她营养严重不良，以至于那件新闻防护背心——这是该频道在加沙仅存的少数几件之一——松松垮垮地挂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她对英国《金融时报》表示：“如果我留下，并不意味着我寻死，而是因为我决心把这个故事报道到底。”
危险显而易见。根据总部位于纽约的保护记者委员会(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 CPJ)的数据，自哈马斯(Hamas)于2023年10月7日发动袭击并引发战争以来， 以色列已在加沙至少杀害了189名巴勒斯坦记者和媒体工作者。
新闻记者保护委员会表示，至少有26人遭到直接袭击，该机构将这些案件归类为谋杀，且正在调查另外20起类似事件。
还有数十人在履行职责时遇难；其余人员则被当地官员列入在这场战争中遇难的6.3万名巴勒斯坦人之中。
杀戮的速度前所未有。根据媒体倡导组织的数据，过去22个月的战争中，以色列杀害的记者人数，大致与在伊拉克二十年冲突中遇害的记者人数相当。
即便在国际社会的强烈谴责下，危险也丝毫未减。
据卫生官员称，以军上周向纳赛尔医院综合体(Nasser Hospital Complex)一处知名的直播取景点发射多枚弹药，造成5名记者遇难——其中包括路透社、美联社(Associated Press)和半岛电视台的撰稿人——以及十余名第一时间救援人员死亡。
以色列起初将此事描述为一次意外，随后宣称已击毙六名武装人员。但它未提供任何证据，并拒绝就此事及其在其他事件中杀害记者的问题，回应一份详尽的后续问询清单。
BBC、法新社(AFP)等也警告称，其在加沙的记者面临危险，包括饥饿带来的威胁。
对半岛电视台来说，威胁既多且具体——尤其是其阿拉伯语频道，数亿人于该地区收看。
这家由卡塔尔资助的新闻媒体已成为记录以色列在加沙发动攻势的主流电视叙事者，并将其记者塑造成巴勒斯坦的象征人物。
以色列军方指控包括沙里夫在内的六名员工为“恐怖分子”，并已杀害10名半岛电视台记者和媒体工作者。
它称该频道是哈马斯宣传的渠道，并声称掌握“哈马斯恐怖分子已融入卡塔尔半岛电视台(Qatari Al Jazeera)媒体网络”的证据。哈马斯在10月7日的袭击中造成1,200人死亡，并劫持了250名人质。
没有主要的独立新闻机构或人权组织认为以色列公布的证据可信——例如所谓工资单的截图。新闻记者保护委员会表示，以色列国防军(IDF)尚未对其索取更多信息的请求作出回应。
“有近十名记者被列入抹黑名单，”新闻记者保护委员会区域主任萨拉•库达赫(Sara Qudah)说。“这些记者如今都在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忧。”
哈立德说，恐惧紧紧攫住了她的生活。22个月的战争中，以色列战机炸死了她的三位兄弟，摧毁了这名记者的住所，让她的家人无家可归。上周，一枚以色列炸弹落在她家人躲避的地方附近，“我当时歇斯底里，”她说。
接受半岛电视台的工作，哈立德很清楚自己正走进一个可能致命的聚光灯下。她说：“我不能隐瞒，我母亲为我担心，因为记者已经成了被瞄准的目标。我们去的任何地方都可能成为目标。”
半岛电视台在加沙的团队从战前的大约二十多名员工增至目前约130人。包括司机、技术人员、摄制组以及新加入的记者。曾在加沙开启职业生涯、后移居多哈、现负责战争报道的塔米尔•阿尔米沙尔(Tamer Almisshal)说。
他说，扩编主要是因为以色列发布的撤离令和作战行动使小型报道团队无法在该飞地自由移动。
以色列拒绝让外国记者独立进入加沙，也不允许广播设备通过其封锁线。
即便是资金雄厚的半岛电视台也很难克服在被围困的战区进行报道的现实障碍：在加沙南部，两名记者共用一支麦克风，摄像机状况堪忧，卫星转播车也亟需更换零部件。
米沙尔估计，他的员工中有90%家的房屋被毁，几乎所有人都营养不良——而他们还要养活庞大的家庭。
阿拉伯语记者中的一员穆阿门•沙拉菲(Moamen al-Sharafi)在2023年12月的一次轰炸中失去了包括父母和兄弟姐妹在内的22位家人。
他留在加沙，但当他试图为妻子和孩子租一套公寓时却被拒绝——人们担心住在半岛电视台记者附近会招致以色列的轰炸。
“就在最后一刻、我正要把钱给他时，房东打来电话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半岛电视台的记者。’”他说。
有一次，半岛电视台称，其记者伊斯梅尔•加乌尔(Ismail al-Ghoul)在2024年初被以色列武装部队拘押，并因被指与武装分子有联系而遭审讯。
他在数小时内获释，但四个月后在以色列军方的空袭中遇刺身亡，随后以色列军方再次重复了这些指控。
以色列国防军并未像对成千上万名其怀疑为武装分子的加沙人那样逮捕沙里夫。其称此前截获的文件显示他是哈马斯成员，但未提供任何证据表明他在当前冲突中参与了武装活动。
新闻记者保护委员会的库达赫表示，战争法只在记者直接参与正在进行的敌对行动时才允许将其杀害。以色列国防军并未指控与他一同遇难的六名记者有任何不当之处，新闻记者保护委员会因此主张，这些致死行为同样构成战争罪。
哈立德说，在他们去世之后，“我内心仿佛诞生了一个声音，告诉我必须完成他们为之献出生命的旅程。”
她说，正因为这个原因，尽管有危险，她还是接受了这份工作。出于同样的原因，尽管以色列坦克步步逼近，她和半岛电视台的团队其他成员最终决定留在加沙市。
在做记者的我若保持沉默，能保住安全吗？”哈立德在选择留下之前问米沙尔。“沉默并不能保证我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