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货币主权与政策传导：对各国央行而言，稳定币的兴起带来了货币替代的忧虑。IMF指出，在一些新兴市场和发展中经济体，美元计价的稳定币可能迅速流行，充当价值储藏和避险工具，加剧资产和交易的“数字美元化”趋势。这种“隐性美元化”将削弱当地货币的需求，侵蚀货币主权，并可能降低本国央行对信贷和物价的调控能力。此外，如果大量资金和经济活动从银行体系转移到稳定币网络中进行，传统货币政策传导机制会受到冲击。例如，当企业和个人纷纷把银行存款兑换为稳定币，银行存款基础缩水，势必抬高银行负债成本并压缩其放贷能力，从而减弱央行通过调节银行体系来影响经济的效果。一些观察人士甚至担心，美元稳定币的大范围使用，相当于将美联储的货币政策输出到其他国家，而后者却缺乏调控这些资金流动的工具。鉴于此，许多新兴经济体的监管者对稳定币抱持审慎甚至警惕态度，强调其发展不应以牺牲本币地位和金融稳定为代价。
4. 洗钱、制裁和非法金融风险：稳定币的全球可达性和开放网络特性，也被不法分子觊觎。利用稳定币进行跨境资金转移可以绕过传统银行的管控，在匿名钱包之间迅速完成，给反洗钱（AML）和反恐怖融资（CFT）监管带来新挑战。FATF（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已在2019年将虚拟资产和服务提供商纳入监管，并于2020年专门针对“所谓稳定币”发布指南，要求对稳定币发行人、钱包服务商等落实与传统金融相同的AML/CFT义务，包括“旅行规则”（即大额转账需传递客户身份信息）等。然而，目前许多稳定币的使用场景绕开了持牌机构——用户可以通过DeFi直接获取并交易稳定币，整个过程无需经过KYC审核。这使得稳定币网络可能被用于洗钱、网络犯罪收款、逃避资本管制甚至制裁等非法活动。监管机构面临两难：一方面必须严防稳定币成为犯罪温床，另一方面过度严苛的合规要求又可能将最需要金融服务的群体拒之门外，损及金融包容性。如何在打击非法活动与促进金融普惠之间取得平衡，需要监管者采取基于风险的灵活策略，并借助分析技术提高可疑活动识别的精准度。
5. 网络安全与技术漏洞：作为运行在区块链上的数字产品，稳定币同样面对网络攻击和技术故障风险。如果稳定币智能合约存在漏洞，黑客可能窃取储备资产或无限超发代币；如果底层区块链遭遇51%攻击或停摆，稳定币交易也会中断或回滚。过去几年，多起跨链桥被黑事件表明，连接不同网络的桥接合约尤其脆弱，稳定币在跨链转移时经常成为攻击者下手目标。虽然大型稳定币发行人都会聘请专业团队进行合约审计，但审计并非万能，无法涵盖所有风险来源。例如，TerraUSD的失败原因更多在于经济机制设计缺陷，而非代码漏洞；又如链上价格预言机被操纵也可能导致稳定币抵押机制失灵。因此，技术风险始终是悬在稳定币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行业需要持续改进智能合约安全开发标准，采用形式化验证等手段，以及建立事故应急和保险机制，以提升技术韧性。
6. 市场垄断与消费者保护：当前稳定币市场高度集中于少数几家公司，这带来了潜在的竞争和消费者权益问题。若Tether和Circle等寡头利用其市场支配地位排他性地控制接口标准、收取过高费用或滥用用户数据，可能损害创新和用户利益。从消费者角度看，由于稳定币是一种新型金融产品，很多个人和中小机构对其风险缺乏充分认知。他们可能误以为稳定币和银行存款一样安全，却不知道稳定币持有人通常不享受存款保险保护。一旦发行人破产或跑路，用户资金可能血本无归。此外，区块链交易的不可逆特性意味着，如果发送稳定币地址填错或遭遇诈骗，缺乏像信用卡拒付（chargeback）那样的纠错机制。为此，监管部门需要推动稳定币发行人做好信息披露和风险提示，在销售和分发环节加强对零售用户的教育，确保赎回渠道畅通无阻且费用合理，并建立基本的投诉处理和纠纷解决机制。只有让用户“买得明白、用得放心”，稳定币才能获得更广泛的社会信任。
7. “货币单一性”问题：传统金融中，一个国家的货币不论由哪家银行发行，其价值和可兑换性都是统一的。但在稳定币世界，不同机构发行的同种法币锚定稳定币未必完全等价互换。例如，同为1美元面值的USDT和USDC，因储备构成和信用差异，在市场紧张时可能出现价格偏差——正如今年3月USDC脱锚期间，USDT一度溢价超过5%，两者无法1:1自由转换。这种现象被称为数字货币的“单一性”挑战：当相同面值的数字货币因发行人不同而产生“多个汇率”，将削弱其作为交换媒介和记账单位的效用，并让用户无所适从。为解决这一问题，行业可能需要推动不同稳定币之间的互换协议、建立集中清算机制或者由央行提供最后貸款人支持。然而，这些做法又会引入新的复杂性和监管考量。目前来看，“货币单一性”问题将在稳定币规模更大、用途更广时凸显，值得各方提前布局应对。
面对上述种种风险挑战，全球监管机构已开始积极响应。金融稳定理事会（FSB）在2023年7月发布了针对加密资产和全球稳定币的新监管框架，高度关注稳定币可能带来的系统性风险。FSB强调应遵循“相同活动、相同风险、相同监管”的原则，将稳定币纳入现有金融监管体系，确保其遵守与规模和功能相称的审慎要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也提醒各国，须防范稳定币加剧金融的“隐性美元化”和资金跨境无序流动，呼吁针对稳定币制定审慎而不失创新空间的监管政策。国际清算银行（BIS）研究指出，稳定币流动受到投机和避险双重因素驱动（例如其与VIX波动率指数正相关，与全球信贷紧缩负相关），监管者需要区分稳定币在支付领域和投机领域的不同风险属性，分类施策，避免一刀切。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FATF）则着力推进全球统一的加密资产反洗钱标准，目前已有超过50个国家承诺实施FATF关于虚拟资产的“旅行规则”，这将显著提高跨境稳定币转移的透明度和可追踪性。可以预见，在未来几年，稳定币监管将在国际协调下加速完善，各国将逐步收紧监管套利空间，把稳定币纳入与传统金融活动等同的监管轨道。
结论与展望
作为数字金融时代的重要创新，稳定币的发展轨迹深刻反映了技术进步与金融需求的互动演进。从2014年首个稳定币问世至今，稳定币已从加密市场的内部工具，成长为连接传统金融与数字经济的关键桥梁。其在提升支付效率、降低跨境交易成本、促进普惠金融以及赋能DeFi等方面的积极作用日益显现。然而，与此同时，稳定币也引出了金融稳定、货币政策、合规监管、消费者保护等诸多不容忽视的挑战，需要各方共同努力加以解决。
展望未来，稳定币生态的走向将取决于监管政策、技术创新和市场实践三方面的动态博弈。
一方面，监管框架正逐步清晰。主要经济体已从最初的观望逐渐转向行动：美国推动《GENIUS法案》这样的联邦立法，英国、新加坡等也在制定专门法规，香港和欧盟更是率先落地许可制度。可以预期，各国将在国际组织（如FSB、BIS、IMF）的协调下，制定最低监管标准，减少监管真空和套利空间。不过，由于国家利益和政策理念差异，实现全球完全统一的监管仍需时日。“特朗普效应”等政治变量也可能带来路径变化，例如如果美国在未来政府主导下放松联邦监管，而欧盟坚持严格规则，两者的不一致可能影响稳定币全球格局。总体而言，监管将在保障金融稳定与鼓励创新之间寻求平衡：既要坚持“实质同等监管”原则，防止稳定币游离于监管之外，又要通过沙盒等机制给新技术试错空间，避免扼杀有益创新。
另一方面，技术进步仍是核心驱动力。未来稳定币要大规模应用，必须在隐私保护、性能扩展、安全性等方面有所突破。例如，针对企业支付对交易保密性的要求，完全同态加密（FHE）等隐私增强技术（PETs）有望实现“隐私稳定币”——让交易数据加密状态下即可验证合规，从而兼顾隐私与监管需求。如果这类技术成熟，将极大拓展稳定币在B2B支付、供应链金融等领域的应用潜力。又如，为降低交易费用并提高速度，各种第二层扩容方案（Layer-2）正在发展，一些L2网络已将稳定币转账成本降至每笔不到1美分。这将推动稳定币用于小额高频支付甚至物联网微支付。但L2的激增也带来流动性碎片和跨链转移复杂的问题，需要安全高效的跨链桥和互操作协议来解决。此外，智能合约安全的进步（如形式验证、审计标准化）对于防范黑客攻击、提升用户信心至关重要。可以预见，围绕稳定币的底层技术和应用基础设施创新将层出不穷，这既是市场竞争的焦点，也是监管需要密切关注的新领域。
最后，市场结构和参与者行为也将影响稳定币未来图景。随着大型科技公司和传统金融机构更加深度参与，稳定币市场可能出现新的合作与竞争格局。一方面，大型科技公司凭借庞大用户基础，有潜力推动稳定币大规模普及，但也引发金融与商业混业、市场垄断的新担忧；另一方面，商业银行不会袖手旁观，它们可能通过提供储备托管、流动性支持，成为稳定币生态的关键后台，甚至发行自有的链上存款来参与竞争。未来稳定币、CBDC和代币化存款将共存互补，形成“三足鼎立”的数字货币架构，而任何一方的过度或缺失都会影响整体生态的效率和稳定性。因此，各类机构需要找准自身定位：银行应采取“双管齐下”策略，一方面与稳定币发行方合作提供托管、清算等服务，另一方面开发自身的代币化存款或基于稳定币的应用，特别是在跨境支付和企业财资管理领域。支付服务提供商则需决定是充当传统与数字金融的连接“编排者”（如Stripe等搭建全球收单网络），还是直接参与发行（如PayPal发行PYUSD）。对于稳定币发行人自身，也面临商业模式转型的抉择：随着利率环境变化和监管要求提高，单纯依赖储备利息收入将不可持续，提供更广泛的支付基础设施和增值金融服务、甚至成为受监管的金融机构，可能是必由之路。
总而言之，稳定币的未来既充满机遇也伴随挑战。其能否成功蜕变为主流金融的一部分，取决于能否在技术、信任、监管三方面找到微妙的平衡。用户需要同时信任稳定币的底层技术（区块链的安全性、智能合约的可靠性）、信任发行主体（治理完善、储备充足、兑付能力过硬）、以及信任外部监管框架（规则透明、公平，对非法行为有震慑力）。任何一个支柱的薄弱都会侵蚀整体信心。幸运的是，当前无论是各国立法行动，国际组织协调，还是行业最佳实践的摸索，都在朝着加固这些信任支柱的方向前进。如果设计和监管得当，稳定币有潜力成为未来数字货币生态系统中“跳动的心脏”——为全球提供高效、安全、可编程的价值交换媒介。然而，要达成这一愿景，稳定币必须赢得更广泛公众的接纳。这不仅意味着技术上的改进和成本的降低，更意味着在用户体验和主观安全感上达到与现有金融服务相媲美的水准。毕竟，只有当普通用户对稳定币的信任和易用性不再抱有疑虑时，它才能真正从新兴事物成长为数字经济时代的基础设施。稳定币的航程已然开启，其走向成熟的过程，也将考验全球金融治理的智慧与韧性。
（作者介绍：陈钰什，ISO可持续金融科技工作组专家，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管学院博士后；刘少轩，上海交通大学中银科技金融学院执行院长，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副院长。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责任编辑邮箱：tao.feng@ftchinese.com）